林先生不是一個多話的人,說出來的往往言簡意駭,所以我每每進了門後,互相就只有簡單的招呼,直至我從袋子裡拿出錄音筆,按下錄音鍵後,林先生才緩緩說起話來。他最喜歡坐在那張能夠前後搖晃的小沙發上對我訴說他過往的一些經歷,就這樣搖著搖著,將時光搖回六、七十年之前。
說到情感澎湃之時,他還會拿著紙筆繪聲繪形的對我解釋一些我現在無法實在理解的事,譬如他家族那座已經成為歷史灰塵的澳門院落式祖屋,又或者已經出售了的位於溫哥華的應該有四、五千尺的大屋。偶爾他還會從早年整理得非常妥當的照相簿中,依著照片次序向我訴說他過去發生的點點事蹟。每張相的旁邊都有會幾行眉批與注腳,輕輕交代相片中收錄的是甚麼畫面,以及記載當年的一些感受。有幾次他說到口乾舌噪,打算提起水杯喝上幾口時,總會想到重點要告訴我,結果原本沸騰的水都漸漸涼掉,但杯中依舊滿滿的。我也不敢打擾他的思路,害怕一請他先喝上一口再說,他腦海中意境和感情就此戛然斷掉,興致也被我硬生生的煞住,所以我只得繼續一邊錄音一邊抄寫。
有時候我們聊著聊著一轉眼就三、四個小時,窗外由天光漸變成為天黑,有幾次幾乎錯過午餐或晚餐的時間,好在他的傭人不會因為我們的意識回到六、七十年前而以為我們會因此忘記當下肚子的飢餓,不過即使坐在飯桌上我們還是有一口沒一口的說個不停,縱然飯菜涼了也顧不得,因為回憶缺堤傾瀉了就一發不可收拾。杯盤狼藉後,我們又會回到客廳那邊繼續談下去,要不就是到電腦檯那邊看他親手製作的Powerpoint ── 是的,已經八十五歲的他完全沒有與社會脫節,而且偶爾也會像我們這些年青人一樣藉著Youtube來消磨時間,甚至每天收看「蘋果動新聞」。
每一次的離開我都依依不捨,但我總不能硬要這老人家陪我聊個通宵。他跟我說再見時就像見面打招呼一樣毫不拖拉,而且是突然而來的一句:「好了,我眼睏,下次再聊吧。」然後就會脫下眼鏡揉揉眼睛,嘴巴像被糊著再也難以張開,彷彿從幻境返回現實。面對如此,我則只好在旁邊安靜地收拾,慢慢接受熱情瞬間轉為平淡的那種失落。
林先生好心送我出門,我們互相揮手一下我就把門關上。每次我獨自在電梯大堂等候時心裡總是不禁默默念起楊慎的《臨江仙》 最後幾句 ── 白髮漁樵江渚上,慣看秋月春風。一壺濁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談中 。── 林先生,我們下次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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